張偉麗

站進八角籠前，張偉麗習慣在籠邊行一個中式的抱拳禮，接著進入場地蜷膝高蹦幾下，再繞著籠子跑幾圈，她要找到跟籠子融為一體的感覺。完成這套儀式之后，她說自己就進入了“變身”后的張偉麗，“我一進籠子就會變成戰士?！?/p>

綜合格斗（MMA）運動的八角籠是一塊由鋼絲網圍成的八邊形場地，面積約70 平方米，圍欄高度1.8 米。封閉的籠體讓這塊競技場上的對決更顯赤裸和直接，籠子門一旦關上，只剩下你跟對手。這里容不得一秒鐘的松懈。

“綜合格斗是一種人體對抗藝術?！睆垈惾绱嗣枋鲞@項運動?！八且豁椌哂邪菪缘倪\動，有非常多的技術在里面，而且都是非常巧妙的。它不是硬碰硬，你如何化解對手的技術，下一步應該怎么做，需要你的頭腦特別聰明，比如怎么利用這個籠子的距離，你的戰術怎樣能打出來。你的心態要強大，數以萬計的觀眾在歡呼吶喊，但你心里一定要特別冷靜?！?/p>

在綜合格斗的世界里，UFC（終極格斗冠軍賽）是這項人體對抗藝術的殿堂，是世界上最頂級和規模最龐大的職業綜合格斗賽事。張偉麗2018 年5 月簽約UFC，2019 年8 月底的UFC 格斗之夜深圳站，她作為僅僅打過三場比賽的新人，用時42 秒便K.O. 金腰帶獲得者杰西卡·安德拉德，成為新科UFC 女子草量級世界冠軍。她由此成為中國第一位UFC 世界冠軍。

此后經歷沉浮，從巔峰到低谷，再到重新奪回并捍衛自己的金腰帶，張偉麗有過迷茫，經歷過痛苦，靠著強大的內驅力走到了現在。她說：“我的職業生涯不僅僅在八角籠，我這一生都是我的職業生涯?！?/p>

張偉麗

像水一樣流暢

總打擊數288 比21，創下了UFC 歷史上最懸殊的打擊分歧率.連張偉麗自己賽前都沒有想到會以這么大的分差衛冕金腰帶成功。

北京時間8 月20 日上午，UFC 292 比賽在美國波士頓進行，這是她重奪草量級金腰帶之后的首場衛冕戰，對手是巴西選手阿曼達· 萊莫斯。賽前張偉麗放出了自己的宣言：“這次我想像水一樣，不管萊莫斯有任何角度、任何空當，我都會像水一樣把她包裹起來?！?/p>

“因為水是無孔不入的，水也是非常流暢的，沒有卡頓的，所以在比賽當中追求的最高境界跟技術，就是要像水一樣，不管在任何技術層面都不給對手機會?！睆垈愡@樣描述水的哲學。

《滄海一聲笑》的音樂響起，張偉麗踏著歌聲走進場地內。從小喜歡武術的她很喜歡歌里的中國元素和武俠意境，所以這首歌一直是她的出場曲。前兩回合，萊莫斯僅出了4 拳，張偉麗則有125 次打擊。第三回合結束，張偉麗的有效打擊升至158 次，萊莫斯依然只有9 次。萊莫斯是巴西選手，柔術是她的強項。但這場5 回合25 分鐘的比賽，張偉麗用地面技術徹底壓制對手，地面控制時間近15 分鐘。不過，萊莫斯的頑強還是給張偉麗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昂脦状挝腋杏X比賽應該可以結束了，但是對手真的非常頑強，也非常值得尊重。我自己都挨不了我自己那么多拳?！?/p>

李小龍曾經在采訪中說過“Be water，my friend.”張偉麗小時候就聽過這段采訪，但直到最近幾年，她才漸漸理解了“亦舒亦急，可湍可緩”的水的智慧?！坝锰珮O的思想，所有東西都是弧線的，有剛有柔，利用對手進攻的力去四兩撥千斤，也就是像水一樣自由地切換?！?/p>

張偉麗

八角籠很大 心也很大

籠子四周黑漆漆的，燈光照得場地中央發熱。那是2018 年8 月在洛杉磯對陣美國本土選手丹妮爾·泰勒。彼時的張偉麗是UFC 賽場上的無名之輩，作為墊場賽選手出場，本土的觀眾都在給對手加油，她只聽到了一個女生在喊她的名字，母語的加油聲蹦進耳朵里，格外清晰。首秀之前，張偉麗還遇到了一個意外狀況.她的教練團隊全部被拒簽了，只有一個朋友陪著她去了美國，比賽前的降重也只能靠自己。盡管如此，她還是越過重重阻礙，在首秀三回合的比賽中戰勝了丹妮爾· 泰勒。

這場比賽拉開了張偉麗在UFC 賽場上一路高歌的序幕。2018 年11 月24 日，在北京舉行的UFC 格斗之夜141 比賽中，張偉麗首回合十字固降服杰西卡·阿吉拉爾獲勝；2019 年3 月3 日的UFC235 角逐中，張偉麗經過3 回合戰斗，判定擊敗排名第7 位的特西婭· 托雷斯，排名進入UFC 前十。但她依然不被人看好，先后向喬安娜等知名拳手約戰三次，都被拒絕了。過了幾個月，當時的世界冠軍、金腰帶持有者巴西女拳王杰西卡· 安德拉德答應了約戰。在與安德拉德的冠軍賽之前，很多UFC 冠軍選手都預測張偉麗無法扛過安德拉德的力量。結果，張偉麗用時42 秒就終結了比賽，收獲UFC 草量級金腰帶?！坝袝r候覺得時間過得非?？?，稀里糊涂就贏了?！边@些勝利在張偉麗的嘴里顯得輕描淡寫，但她自己比誰都清楚，那段遠離夢想的黯淡時光如何歷練了她的心性、耐力與意志。

張偉麗1989 年出生于河北邯鄲一個煤礦工人家庭，從小就很調皮好動，大概8 歲的時候，有了去武校的想法。父母覺得太早了，擔心她照顧不了自己，便說等她長大一些再送她去武校?；赝r候的成長之路，內心的自驅力已早早有了萌芽，而家人是她最堅實的后盾，父母從來沒有關于“女孩應該做什么”這樣的限制。到了12 歲，張偉麗進入了邯鄲的一所武校學習散打，14 歲那年，拿下了河北省散打冠軍，后來被江蘇省散打隊挑走。但高負荷的訓練很快讓傷病纏上了她，因腰傷不得不遺憾退役時，她才17 歲。

隨后，這位前散打選手來到北京，經歷了遠離擂臺的一段日子。她做過幼兒園老師、酒店前臺、收銀員……嘗試了很多工作，總是幾個月就換，直到2010 年，她看見了健身房的拳擊擂臺?！靶睦锏幕鹈缫幌戮捅稽c亮了，這是我想要的地方?！鼻奥啡匀挥泻芏辔粗?，但她知道擂臺讓她開心，上班的時候看別人訓練，不上班的時候她就自己去練。

張偉麗

像其他拳擊或格斗類賽事一樣，男性同樣是綜合格斗賽事的主導者。在成立的前20 年里一直沒有允許女子格斗選手加入。直到2012 年，隆達·羅西（Ronda Rousey）作為第一位女子格斗選手加入了UFC。2013 年，她與UFC 簽約的第二位女性選手莉茲· 卡穆什（Liz Carmouche）進行了首場比賽。當年年底，UFC 又簽下了11 名女性選手。漸漸地，中國也有女性選手走進了擂臺，來自黑龍江的唐金成為最早在職業綜合格斗的擂臺上嶄露頭角的女性選手。在那之前，張偉麗從來沒見過女孩參與職業綜合格斗。當看到隆達· 羅西在2013 年成為了UFC 歷史上第一位女性冠軍，她看見了自己要前進的方向。

一邊在健身房工作，一邊在拳天下拳館進行格斗訓練，沒有教練，沒有贊助，所有的訓練開銷、傷病都需要自己來應對。也是那個時候，張偉麗認識了拳天下的投資人蔡學軍。

如今被張偉麗形容為“老師、教練、安保、保姆、大哥、老父親、心理醫生、軍師、團隊大腦”的蔡學軍，一開始對張偉麗其實沒有特別深的印象。

2013 年，張偉麗以MMA 業余愛好者的身份去河南許昌參加過一場兩回合的比賽。那場比賽張偉麗輸了，蔡學軍對她說：“你光是業余時間來訓練可不行。想打出成績，你得把工作辭了，全職訓練?！蹦侵蟛痪?，張偉麗在訓練中再次腰部受傷，休息了半年多。2014 年，蔡學軍投資了黑虎拳館，讓張偉麗以工作人員的身份加入進來，平時做做前臺和銷售，蔡學軍以為張偉麗的職業生涯差不多要結束了。隨著新店開張，張偉麗的腰傷也痊愈了，她壓根沒有動過放棄的念頭，再次投入了訓練。蔡學軍心想，這個女孩能成。

多年以后，張偉麗在微博上發布了一張她在街頭發健身房傳單的照片，更多的人才知道這個女孩走了多遠。

張偉麗

痛苦是成為傳奇路上的必經之路

2015 年，國內綜合格斗賽事迎來了一波發展的熱潮，張偉麗加入了昆侖決，正式作為職業選手登上MMA賽場。她連戰連捷，很快在昆侖決的擂臺上問鼎冠軍。一年之后，UFC 就向張偉麗發出邀請，但是蔡學軍覺得時機還不夠成熟?！澳莻€時候國內幾乎每個月都有比賽，張偉麗需要大量的比賽來鍛煉和成長。但如果進UFC的話，一年最多三場就到頭了?！?/p>

在昆侖決的擂臺上，張偉麗繼續展示著自己驚人的天賦和碾壓級的實力，打出了13 戰全勝12 次終結對手的戰績。到了2018 年，蔡學軍認為時機差不多成熟了，國內的比賽經驗已經補足了張偉麗技術上的短板，他和團隊主動給UFC 發了郵件，一個星期后就得到回復。

是時候站上更大的舞臺了。2019 年8 月在自己的主場成為UFC 新人女子草量級冠軍后，張偉麗拿起話筒大喊：“My name is Zhang Weili. I am from China. Remember me.”（我是來自中國的張偉麗，請記住我。）那是很多人第一次聽張偉麗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認識MMA 運動。

第二年的3 月，張偉麗讓更多人記住了她。彼時，全球籠罩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陰影中，張偉麗和團隊一路輾轉，從國內到泰國到阿布扎比再轉機到美國拉斯維加斯，幾乎繞著地球飛了一圈。賽前，面對對手喬安娜囂張的挑釁，張偉麗攥著拳頭說了句“Shut up”（閉嘴），引起了發布會現場眾人的歡呼。

那場比賽兩人打滿五回合，雙方從開場對轟到結束，沒人倒下，也沒人退讓。那是一場被UFC 總裁白大拿稱為“這輩子看過最好比賽之一”的偉大戰斗。賽后，衛冕腰帶成功的張偉麗哽咽著說：“這次來到美國比賽非常不容易，我的祖國有疫情，現在疫情是全人類的事兒，我希望大家共同努力戰勝疫情?！蹦且彩菑垈愔两褡顬榭坦倾懶牡囊粓霰荣??！懊恳蝗?、每一個動作就像照片一樣定格在我腦海里?！?/p>

張偉麗

回國之后，張偉麗卻陷入了一段時期的迷茫。以前拿到金腰帶，能跟心中的傳奇人物喬安娜對戰是她的目標，現在這些都實現了?！爱斠粋€人把所有想干的事都干成的時候，就有點失去目標了，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加上突然出現在大眾的視野里，所有人都關注你，就特別害怕失去一些東西，很在意外界對你的看法，無形的壓力就很大?！?/p>

心理狀態的迷茫也作用在了身體上。那段時間，張偉麗頻繁受傷，總是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疼痛找上她。蔡學軍察覺到了張偉麗的變化，感到她不夠專注，兩人沒少為此吵架。張偉麗甚至動過不打了的念頭。再次回頭看當時，她感嘆，靠外在的驅動力去做事是很難的，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內在驅動力。尤其是2021 年的低谷期，讓她刮骨療傷一般，重新審視和認識自己。

2021 年4 月，張偉麗迎來了下一個對手羅斯· 娜瑪尤納斯，比賽地點在美國佛羅里達。比賽只持續了78 秒。很長一段時間，閉上眼睛，張偉麗腦海中就會浮現出自己被一記高掃擊中頭部倒地的畫面。這稱得上是張偉麗成為職業綜合格斗選手以來最慘痛的一場失利，她很憋屈，不甘心，像做了一場噩夢，怎么也醒不過來。賽前對手就在發表一些政治言論，進場的時候，全場上萬名觀眾都在發出聲音噓自己?！澳欠N感受就好像你被罩在一個真空的玻璃罩里，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教練說話你聽不見，音樂也聽不見?！彼龔膩頉]經歷過這種場面，一出場就懵了，不明白現場的所有人為什么這么憤怒，感覺還沒準備好就被推上場了。比賽結束后二十幾個小時她沒能合眼?，F場被噓，國內的網友也在罵。她準備了這么久，帶著教練團隊遠赴美國，無法接受自己帶著一場慘敗回來。

張偉麗

回國后，她一氣之下剪去留了十多年的長發?！斑@樣就可以更專注地訓練了?！彼谖⒉┥蠈懙?。她跟媽媽打了電話，媽媽從來不敢看她的比賽，總是希望她能退役休息，這一次卻前所未有地支持她，媽媽說：“家里什么事都不用管，你就安心訓練，把勝利拿回來?！?/p>

有一次張偉麗在直播中聊起這場比賽，還是沒忍住對著鏡頭哭了。她憋著一口氣?！坝X得我還有意識就被吹停了，我覺得太快了，我覺得我還有意識，我還可以?！睆垈惼惹械叵胍獜统?，但是蔡學軍清楚，等她回看比賽沒有一點怨恨時，才能重新開始。蔡學軍曾復盤：“偉麗成長得特別快，她2013 年開始正式練MMA（綜合格斗），到2019 年就拿到冠軍了，她在UFC 其實就打了4 場比賽，所以我感覺她是在補課。她應該走更長的路，應該學習更多，應該去適應那種大的舞臺，適應心態?！?/p>

格斗這項運動像一場修行，失敗成為了一條走向成熟的必經之路。后來和羅斯的二番戰，張偉麗打滿五回合，最終被分歧判定失敗，她反倒松弛了下來。當裁判舉起羅斯的手臂，張偉麗微笑著向對手祝賀。如果第一次是心理上沒準備好，第二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備戰上出了些問題，體能消耗特別快?！皩ξ襾碚f（二番戰?。┢鋵嵤瞧瘘c，是重新翻過障礙的起點。我知道我肯定會拿回來（腰帶），所以就沒有那么難過?！?/p>

張偉麗

我看到的每一個對手都是自己

2022 年6 月，在新加坡舉行的UFC275 中，再一次面對勁敵喬安娜，張偉麗一記轉身鞭拳，一劍封喉將喬安娜K.O. 在地，迅速結束了在八角籠中的戰斗。比賽結束后，喬安娜將手套留在了八角籠中央，宣布退役。張偉麗上前抱住了她，并特意補充了這樣一段發言：“我非常感謝喬安娜，她非常優秀，她是一個戰士，我非常尊敬她，我在這個級別的時候，一直看著她，我覺得這是一個傳承。我們不是在比賽，我們在八角籠里展示女性力量，我們要展示MMA 的精神。我希望世界和平，希望世界回歸正常?！?/p>

曾經在前方指引的榜樣走下了擂臺，張偉麗還在繼續前行?！皬娜ツ觊_始，我看對手都是我自己?！本拖褚幻骁R子，她打靶的時候，練體能的時候，面前每一個教練也都變成了自己。一個聲音在說，要不要休息？另一個聲音在說，要堅持，要成為更好的自己。她不再迷茫，也不怕失去。在拉斯維加斯的UFC 精英訓練中心，沿著樓梯上去的一整面墻都是名人堂成員的照片?！澳嵌际窃浀墓谲?，我知道每個人的歸宿到最后都是丟失腰帶。人生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但能掌控的是，如何讓你自己變得更好，如何讓你的職業生涯更完美。上去漂亮點，下來也漂亮點?！?/p>

得失會成為束縛，內在的使命感是張偉麗源源不斷的動力。2022 年11 月，張偉麗第二次來到紐約，為了奪回腰帶而來。比賽開始前，她在酒店的跑步機上看著腳下的時代廣場。大屏幕上一直在滾動她們的海報，屏幕下的十字路口，行人川流不息，每個人都在為夢想奔走。那一刻，她內心的聲音告訴自己，這個從河北邯鄲走出的女孩，可以超越八角籠，成為一個真正的傳奇。

監制：衛甜 / 攝影：陳漫 / 策劃、形象：Renty Wu / 采訪、撰文：付茸 / 化妝：冰冰 / 發型：文智 / 美術：Mia / 統籌制片：Cathy / 造型統籌：XIXI / 造型助理：康康